云淮岫烟

难道羸弱便不追求强大,微小便永坠尘泥?

Lost In Kayaran

即使是在在宇宙中这个孤僻的角落中待了漫长的几百年岁月,离她诞生又成长的那颗星球几百万光年之外,她仍旧会记得曾经长得没有尽头的旅程中艾德尔说的所有内容,记得他的每一个词语的音调高低,含着雾气般的眼睛——他总是用那样朦胧的眼神看着她,曾经他那样怜爱地看着她,仿佛他的爱能够穿越整个广袤的宇宙,仿佛能过胜过最初和永恒,在他的眼里即可残存至时间的尽头。

如今的确如此。

艾德尔,整个宇宙间给予了她最多也最沉重的爱的那个人,沉没在卡亚兰的黑洞中。

 

宇宙里总是流传着类似的老掉牙的传说——有关愿望成真的魔法。即便是在今天,也总有人一厢情愿地选择着固执又天真地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幸运——幸运到能够撞见那些绝无仅有的那个机会,愿望的实现就会简单得如同擦亮了某盏多年前遗落下来积了灰的神灯而遇见了守护灵或者背过身朝喷泉里扔个硬币。

很多古老的传说和记忆都被人们无情或无意地遗落在了彼处,新的传言亦如是诞生在那些隐秘的角落。

如今新的传说又诞生——或许今日便是日后吟唱史诗者启唇时的第一句。无数人,无数生活在这个空虚、颓废又庞大着、被架空的帝国中,游离在醉生梦死之中消磨着自己本无意义的人生,无心去领悟如此人生更是等而下之的道理。他们消沉而倦怠地蛰伏在银河系众多恒星的或灿烂或阴暗的光芒之下,疯狂地挥霍着、消费着这个时代,用最热切、固执、自私与贪婪的心相信着这个传说:能实现人愿望的自然法则的确是存在的。

这样的传闻总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兴起,又是从哪一天开始被诸人相信。没有信仰的人们终于找到了一生的寄托——那个隐匿在宇宙边缘的星系,卡亚兰——能实现凡人愿望的星系。人们听闻卡亚兰上有着神明遗留下来的痕迹,是造物主在宇宙中遗忘了的瑕疵——然而那瑕疵却是凡人们追求的完美与极致、是不被宇宙法则所拘束的存在:卡亚兰上存在着的神迹,是一条漂浮于空中的河。

他们说,只要穿过这条河,就能逃离时间的拘束——如此一来,有什么愿望不能被满足呢?

这空穴来风般的、近乎谣言的故事就如此迅速地被大众相信,恍若拥有最旺盛生命力的野草在绿原上繁盛着。于是疯狂又虔诚的人们在此不吝惜自己的任何钱财,即便是以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为代价,也要换得一个前往卡亚兰的座位。

然而没有任何预兆的,前往卡亚兰的飞船在进入卡亚兰的星域之后杳无音讯,失去踪迹。无一例外。

一时之间极端的惶恐与骚动又如潮水般蔓延在银河系中,帝国政府不得不紧急叫停了所有前往卡亚兰的飞船,并成立临时调查组前往卡亚兰寻找真相。

罗莎莉还记得临时调查组发言人离去时信誓旦旦的样子,他说:“群星在上,我们一定会找到真相。”

可笑的是,临时调查组亦有去无回。

于是有关卡亚兰的传闻从“愿望”变成了“死亡”——那并不是什么造物主的恩赐,不过是魔鬼的诅咒。曾经无比疯狂的热潮在如今看来好像就是无谓地赴死。倾尽所有钱财并不能给予你一个神仙愿望的机会,前往卡亚兰的人们都紧握着死亡的门票。

这个隐秘的传说就这么凋零了,以一种并不浪漫也不史诗的方式消失在了公众眼前,与千百年前曾经风靡的、连谢幕都显得壮阔的传说相比不过是跳梁小丑。

罗莎莉一向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尽管她十七岁时也学别人朝喷泉里扔硬币,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自己的愿望。但是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她也曾以为是所谓的造物主没有听见她微弱的声音、没有看见她微小的愿望。后来她终于在现实迎面而来的一次又一次同击中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能实现她愿望的神,她许下的愿望只有自己能听见。

于是她蔑视着一切与卡亚兰有关的东西——她实在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天真至此,觉得自己的心愿能够倚靠别人的恩赐来实现,尤其是在卡亚兰的传说中,一条河、一条运行规律还没有被发现的河就能实现人们的愿望。这不过是美好但幼稚的幻想与痴呆的梦。

但是她从没有料到过,卡亚兰就是她一生之中转折的开始,无可逆转地改变了她卑微又可笑的人生。

 

罗莎莉仍旧记得艾德尔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在沉闷而颓败的阳光下。艾德尔站在那里,背后是过分刺眼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沉沉。他说:“那老头子要你去卡亚兰就是要你去死。世上还真有你这样的傻瓜蛋愿意就这样去死。”

罗莎莉抬起头看着他,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轻蔑。她贵族老式而陈旧的高傲驱使着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皇帝的任命,也驱使着她发自内心地鄙夷艾德尔这样的人——这样永远只考虑自己却也永远不求上进的消沉者。不幸的是她偏偏要与这种人驾驶这星舰,一同去探索所谓的宇宙边缘卡亚兰。

去卡亚兰的路很漫长,最初的几年里她没有选择休眠,每天一丝不苟地观察航线及周边星系情况、写很仔细的分析报告,交给舰上的机器人特鲁瑟上传。

艾德尔——就如罗莎莉设想的那样,每天休闲地躺在休息室里看书——那种早已过时的纸质书,他拎了几大箱上飞船,特鲁瑟来回搬了好几趟。渐渐地他的大部头一本一本看完了,有几天里他消沉着什么也不干,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后来终于屈服于特鲁瑟提供的图书馆服务,戴着显镜躺在原处一整天,看上去像垂死的病人。

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话很少。艾德尔从见面开始就得罪了罗莎莉——当然他本身也并不喜欢罗莎莉这样死板的女人。但是他在挖苦罗莎莉这一件事上总是不留余力——他反反复复强调罗莎莉不过是被皇帝骗来执行这个有去无回的任务的。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这样相信古德里安这个老头子。要不是真见到了你,我永远都不可能相信银河中还有人相信古德里安是个开明的君主。”艾德尔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贵族是不是都这样?他明明就是放弃你们家族了,才会派你这个独生女去卡亚兰这个宇宙角落。”

罗莎莉站在原处,冷漠地俯视躺在椅子上的艾德尔:“那你呢?你这样只顾自己的‘消沉者’不是也和我一样在这飞船上吗?”

艾德尔翻了个白眼:“天哪,我是穷人,我没钱才去了军校,毕业之后又被分配到军队,你说我能不听那个老头子调令吗?”

“军队居然还收你这样的人。”

“哦嚯,你眼中的军队是什么圣洁的帝国守卫军组成的?它并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好。不过我也确实因为得罪了太多人才被赶来的。要不是帝国没有未来,我绝不会踏上这艘飞船的。”

“帝国没有将来?那你呢,你的将来又在哪里?”

“在宇宙尽头,卡亚拉,那个鸟不拉屎,从到宇宙消亡也不会再有飞船经过的鬼地方。”语罢他又带上显镜,继续读他的书去。

这样的宇宙航行总是非常孤独的。艾德尔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下半辈子有可能只面对着罗莎莉一个人,于是时常和从前在军队里的朋友联络——用飞船上的显影系统。而罗莎莉像例行公事一般,固定在每月中旬同父母联络。她像个刻板的机器,因为觉得自己是在为皇帝工作,她从不肯多做工作以外的事情。联系父母也是一样的闲事,于是她给自己定下了死规矩般,每个月只能跟家里人联系一次。

艾德尔又指责她:“你不会真是个机器人吧,你没有感情吗?一个月只看家人一次,你这个人有没有心?”

罗莎莉低头沉默很久:“我和家里人关系不太好。”

“哦,所以他们也情愿让皇帝把你流放到卡亚兰那种鬼地方?”

然后是更加漫长的一段沉默,艾德尔几乎已经看完几页书,才听见罗莎莉微弱的自语:

“是这样。”

 

自那以后艾德尔总是暗中搜集着有关罗莎莉出生的各种资料——这大概是他们之间无言又旷日持久的对峙中他所能撼动的唯一一点内容,细小得仿佛一根线头,容易被人忽视却又能不断延伸。

艾德尔乐此不疲地搜寻着,总觉得好像知道了她沉沦的背景,就能窥视到她内心的所有不堪与阴暗。

他也觉得自己可笑。

其实故事的背景想想就能猜到,无非是那些陈旧的轶事抖搂抖搂,除去灰尘后又当作新时代的谈资拿出来供人茶余饭后消遣。老贵族、婚外情、私生女、伯爵夫人与社交圈子的孤立与排挤……如此多仿佛是十几个世纪前封建专制国家里才会拥有的元素都被堆砌在了与他同行的罗莎莉小姐身上,显得滑稽又落寞。

整个银河都随时代一起奔流向前,只有她一个人被抛弃在原地。

艾德尔有时盯着她的背影会突然觉得,她好像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物质将她和所有人隔开,连同任何人类应有的感情一起隔离。

她活在一个人的孤寂种却不自知,缺乏希望和种种人类感情滋养,却唯独保留了艾德尔眼中最愚蠢的“忠诚”,将其毫无保留地献给银河帝国之主,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信仰和寄托。因此,她似乎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一点:她身上并没有被银河中众生寄托着多么宏伟美好的愿景,她不过是代表了那个并不曾给予她一点关怀的家族的荣耀,她的一生——如同银河中一颗尘埃般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被轻飘飘又随意地被流放到一个比原来更荒凉冷僻的角落里。

只有她心中还满怀着得体的责任,将这没有归途的远行视作她无上的荣耀和自愿承担的义务,从此也走入了她一生的尽头。

艾德尔沉默地为她感到悲哀,一时之间竟忘记了:他自己也身处将穷尽他一生的无用功之中。于是偶尔,无数在星舰外一闪而过的瞬间之中也许有一刻,他会突然想起自己相似的处境,然后沉入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刻的沉思之中,对罗莎莉擅长的自我感动竟然有一丝羡慕——

“她并不认为自己徒劳地去赴死,我的灵魂却已经死在了多年之前。”

这样的念头缠绕着他,在无数个没有尽头的长夜里,他迷茫地望着群星,试图眺望那个看不见的星系、那个没有意义的星系。多少次失败之后他才能猛然回忆起:旅程的尽头在何处与他无关,他孤独死去的结局早已注定。

不知何时,这已成为他无法违抗的宿命。

 

他们要去的星系叫做卡亚兰,处于人类所发掘的可见宇宙的边缘。于是皇帝古德里安三世向他们二人下达了这样愚蠢的命令,要他们去探索宇宙边缘。科学家们用着他们停滞不前已经许久的理论怀疑着宇宙已经停止了膨胀,而卡亚兰——一个还算年轻的星系也许就是宇宙最后的产物。

“宇宙不是球形的吗,哪里来的边缘呢?”艾德尔发问。

罗莎莉答:“你所说的宇宙边缘实际上并不代表字面意义上的边缘,只是因为那片星域太过寂寥,广阔的几万光年星域里只有卡亚兰一个星系,所以称它为宇宙边缘,或者宇宙角落。”

“真是孤独的星系呢。”艾德尔说,“为什么它没有统一编号呢?”

罗莎莉用低落的声音轻轻地说:“卡亚兰星系是其最邻近的巴乔亚星系发现的。巴乔亚已经无限接近于帝国版图边缘了,在卡亚兰被发现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巴乔亚就是宇宙里最孤单也最遥远的星系了。除了巴乔亚星系,再也没有哪个星系可以观察到卡亚兰,所以卡亚兰的存在实际上存疑。这也正是它没有统一编号的原因。至于它为什么叫卡亚兰……‘卡亚兰’在巴乔亚语里的意思就是‘孤独’。”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为了能够尽早到达卡亚兰,他们途中甚少在其他星系中停靠。计划中最后一次在有人居住的星系停靠并补给资源后,罗莎莉对艾德尔说:“我要休眠了,十五年后再醒来。你也尽早休眠,飞船上有特鲁瑟在就足够了,有突发情况时它会唤醒我们。”

艾德尔笑着:“那么如果我在你休眠的时候突然死了,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我们再来把所谓的‘计划’看一次。”

“没什么可看的。我们抵达巴乔亚星系还需要两百年的时间,在巴乔亚星系第七颗行星上补给飞船所需的能源之后又是两百年,我们再能抵达卡亚兰。之后就是漫长的探索、整理和汇报……”

“那时候四个世纪过去,帝国早已变了模样,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四百多年前有两个人被派遣到那样荒芜的宇宙尽头,那个大多数星图上甚至没有标出来的卡亚兰去……”

“不,帝国军部的系统会一直记载着我们的任务,只要我们没有整理完卡亚兰附近的资料,我们的任务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那时我们的家人、朋友都已经成了星际尘埃,永远围绕着他们生长的星系旋转。而我们在遥远的光年之外探寻着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星系。如果你死了,只有我会记得你;如果我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我们两个有意义地活着啦。”

罗莎莉没有说话。

“我们被骗啦,罗莎莉。我骗了你,这根本就是古德里安老头子对我们处以的极刑!他知道我不服从他、我冲撞了他,所以我们被剥夺了生命的意义,我们将永远孤独地流亡在宇宙之中。我们所爱着的人一个个死去,我们的存在被一点点剥夺,最后所有人关于我们的记忆全都消弭,再也没有哪个人记得我们,我们才算真的死了,罗莎莉。我们真的死了。”

“艾德尔,你有点疯。冷静一点好吗?我从前并没有见过皇帝,也没有顶撞过他,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这样对我,我们只是在执行他的任务——所以计划都非常有条理,没有任何纰漏。你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其他人好好谈过了……飞船上真该有个心理医生。”

“是,是,你说得对。我从前的朋友们要么是退役了,要么是死了,已经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我已经被遗忘了!现在你也要休眠,你要休眠十五年!这十五年里你的意识不会有任何活动,这十五年里你也不会意识到有一个叫艾德尔的人存在!我要先去赴死十五年,然后变成一个无聊透顶的中年男人再看你毫无变化地逃脱时间的魔咒、原封不动的醒来!对你来说我们上一秒钟才谈过话,下一秒我已经老了十五年!”艾德尔近乎疯狂地说着,他脸上带着绝望的笑容,无助地看着坐在休眠舱里的罗莎莉,“你也要抛弃我——你是宇宙中我唯一能讲话的人,现在你也要抛弃我。”

“艾德尔,停下,听我说。”罗莎莉认真地看着艾德尔的眼睛——她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俊美到近乎阴柔的脸完全刻在了她的眼睛里,“如果你这样觉得,那我不休眠了,我留在这里陪你。”

于是,她又用四百年航程里微不足道的两年陪着艾德尔。他们理所当然地相爱了——漫长的旅途中他们再也见不到其他人,穿寻在一个又一个孤独或繁盛的星系间,只有他们能够彼此陪伴。

最久远的孤独造就最惊艳的思考者。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们没有意义的人生和没有尽头有的旅程。每天不同的星系在飞船的窗边掠过,已经不能在他们脑中留下更多的印象。宇宙太过宏大,他们渺小的思想永远只能涉及其中最渺茫的一小片。

他们的爱情与孤独相伴而生。盛大的孤独中诞生永不破灭的爱情——他们只能依靠彼此存活,依靠他们的相爱来寻找自己在这被遗忘的旅程中存在的意义。

 

“我不喜欢阿西莫夫的科幻,”有一天罗莎莉说,“他的文章写得太宏大了——他的确有着相对完整的世界观,但是他总思考的、描绘的总是全人类的命运,并将其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呈现在我的面前。他说谢顿凭借一门心理史学预测了全宇宙的未来,又因为骡一个突变种而尽数走上歧途,我并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我的命运随着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又全部凭借哪个人的沉默或启唇全都化作虚无。”

“那你相信什么?我曾经非常喜欢《银河帝国》这样接近太空歌剧的软科幻,我也一度非常相信所谓的‘决定论’——所谓命运,早已在宇宙中第一个粒子诞生时被决定。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早已被最初诞生的那一个粒子决定了。假使命运的轮盘倒转,也不会有任何外力来促使你心理活动的改变。因此,你的行为并不会因为你所不了解的命运逆流而改变。”

“然而我不愿意相信这样空洞的理论。我不喜欢这样过分强调集体的意志而忽视个人力量的论调——宿命感并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你的每一个选择——群星在上,我的选择构成我的命运。”

艾德尔道:“我从前竟然没有意识到,你是这样坚定执着的人。但是你也许有些自相矛盾——你说着更相信个人力量,然而你这样千里迢迢、信念坚定地前往卡亚兰,为的难道不就是帝国虚无缥缈的利益?”

“你恐怕误解了我的意思。”罗莎莉轻描淡写地解释,“即使是在集体层面上,个人力量仍旧不容忽视。我想说的是,总有人愿意也有能力凭借着个人的意志来推动集体的发展。而《银河帝国》里那好像可以预知未来的数学工具却仿佛在蔑视个人意志,它在说:‘你的努力只不过是徒劳无功,我早已预测到未来人类命运的走向。’而心理史学是基于庞大的人口诞生的,谢顿说尽管你无法预测个体的行为,但你可以预测集体的行为。就好像个人存在与个人意志都是空乏且无用的东西,诞生与否都与浩荡的宇宙无关。”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可也正如你所言,‘骡’一个突变种的出现就改变了整个银河的命运……”

“他是突变种而并非人类。他拥有操纵人类情感的力量——我有时觉得这好像是对人类情感的一种亵渎,他的行为好像在示威,说:‘看吧,人类的情感就是这样微不足道,轻而易举地被改变。’个人的力量好像永远是被忽视的。”她颇有点落寞地望向窗外。

如此的交谈频频出现,恍若银河中群星璀璨的盛景。在穿越过多少星系、休眠过不知多少次之后,她终于发现自己竟已经记不得当年,当她仍旧蜷缩于银河一隅之中而从未窥探光年之外的种种未知时,她的生活是由什么东西填满——沉默和大片大片的空白终于将曾经的时光逐一取代,残存着的意象仿佛是上个世纪颓败漫长的夏日中,她独自行走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之中,咀嚼着她消沉的人生——而如今留给她的不过是现在。

罗莎莉相信着她的人生已经彻底被改变。留给她最深刻印象的季节是夏天,她离开地球时也是一个平常沉闷的夏天。曾经刚踏上旅程时片刻的、因担忧未来而产生的迷茫此刻已经消失殆尽。她本以为那个夏日就是她生命的终章了,是她所能见到的最后一个季节,从今往后她都要迷失着前行,再也没有机会重新看见所谓春花秋月、四季更迭。而伤春悲秋过后她的坚定重新掌控意志,永恒地向卡亚兰前进着。

休眠,对话。如此的生活千篇一律却也不失趣味。时光消磨之中她琢磨起,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卡亚兰或是艾德尔。她并不确定。

她知道如今她无法离开艾德尔,艾德尔亦无法离开她。谁也无法独自忍受百年旅程的孤寂,像宇宙中最后一个人一般永恒地流浪在此;而她也很清楚,如果不是前往卡亚兰需要的时间太过漫长,她和艾德尔亦不会在一起。他们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活经历、阶层、思想观念,他们几乎走在了两个极端上。

罗莎莉开始怀疑这种感情是否是爱情。虽然她固执地相信着个人意志的力量,但是她也懵懂地怀疑着人类情感的真实性。他们脆弱易折的感情毫无疑问地依赖着特定的环境,离开了这样的环境根本无法存在。毕竟她和艾德尔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他们简直就像光与影一般对立存在,可是世上也从没有人规定他们这样的人没有相爱的机会。

沉默时她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怎么也无法得出结论。没有人可以给她提供经验与帮助,更不用说是生长在如此特殊情境下的感情。最后她得出了结论:她和艾德尔彼此是彼此的载体,像一个容器,用来寄托他们无限远离人类社会时无处安放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是真的,只是她无法确定是否是特定的——正常环境下的感情是针对某个特定载体的,不同的感情亦针对不同的载体;而在她和艾德尔之间情况却大大不同,在这四百年中他们只能面对彼此,所有感情都只能寄托在彼此身上。爱也好恨也罢,不过都是真实情感在对方身上的映射,并不能说指向的就是对方。

她把她的理论告诉了艾德尔。艾德尔思考了一会:“我也无法断定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否是真实存在的,或者如你所言,不过是无谓的寄托。但是想明白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的余生也许很难再见到人类了,从此我们只能相看两相厌。”

 

岁月流转之中,他们终于来到了巴乔亚星系——抵达卡亚兰前的最后一站。

再度见到人类,罗莎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反而觉得有些怪异。他们抵达的是巴乔亚恒星系中的唯一宜居行星米隆纳。尽管如此,其上永恒的冰天雪地与风暴也令人觉得难以忍受。

艾德尔终于又一次露出了多年前那样嘲讽蔑视的神色:“为什么这样的行星上还会有人居住——说是宜居行星,可是这鬼天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杀死人。”

“能源。”罗莎莉面无表情。重新见到人类这件事仿佛让他们都变得和从前一样性格极端,“米隆纳地下有丰富的水资源和核能,这是多少星球都求之不得的。”

“就算如此,这个星球上也不该有这么多人!十亿人,罗莎莉!他们甚至还没有完备的科技,整个星球上只有三架飞船,其中只有一架可以进行远距离的星际航行。见鬼,帝国内怎会还有这样落后的恒星系。十亿人中大概只有不到一百个人这辈子可以短暂地逃离。”

“他们当然需要劳动力,丰富的劳动力。这里是帝国版图最荒僻的地方,帝国中心科技高速的发展并不能及时地被传递到这里。这种气候下的资源开采,想想都知道死亡率有多高。”罗莎莉冷峻地答,她并不欣赏这种接近原始的劳动方式。

“他们好像是未开化的猴子。”艾德尔以简短的总结结束了关于这个话题的探讨。

不知为何,帝国给米隆纳下达的“为星舰进行能源补给”的指令似乎并没有被很好地传达。罗莎莉觉得这大概是因为那是一条许多年前发送,又要经过许多年才能传达到这里的指令。当掌管米隆纳的长官发现这样一艘装备完善的星舰上来的并不是行商,而是需要无条件资源补给的帝国人士,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和当地的气候一样寒冷。

“你们要去卡亚兰?”长官脸上不屑的神情几乎可以和罗莎莉媲美,“我劝你们还是省省,趁早打道回府。”

艾德尔脸上的神色扭曲极了,阴阳怪气地回复道:“哦,打道回府,多好啊!我也不想忍受贵行星上全宇宙宜居行星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寒冷天气,我多想再用两百年按原线路返回地球,享受我上一个未结束的夏天也享受皇帝陛下恩赐我的死刑。”

长官的脸色更加难看:“得了吧,我不过是好心劝戒你们这两个莫名就要索取这么多能源的旅人——这些能源要是卖出去,够一个普通人家一辈子生活费了。只是去卡亚兰的星舰与飞船从来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此前还有什么人去过卡亚兰?”罗莎莉问。

“竟然会有人想不开,自愿要去这种地方。”艾德尔嗤之以鼻。

长官保持着他原先厌恶的神色,不耐烦地解释:“附近有一些星系的学者,听到有关卡亚兰的传说,立刻赶到此地,了解了关于卡亚兰的信息便向那边飞去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没见过什么人从那边回来。”

“这不过才几年时间……”

罗莎莉话仍未说完便被打断:“小姑娘,他们用的是空间跃迁技术——从这里到卡亚兰,不过只用几秒钟时间。然而从来没有什么人回来,也没有任何关于卡亚兰的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

罗莎莉和艾德尔都十分震惊:“空间跃迁技术?”

“对,不知是哪里一个恒星系里发展出了这样的技术。大概还没有传开。据说他们技术最先进、最牢靠的那艘飞船就是去卡亚兰的那几艘之一,不过这样有去无回,我估计这技术一时半会也不会扩张开来。你们还真觉得天底下有傻子愿意花两百年时间飞到那种角落去?”

 

与米隆纳长官的一番交谈使艾德尔和罗莎莉忧心忡忡,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艾德尔,我想我们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今天那个长官说的话。”良久之后罗莎莉开口,“不管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空间跃迁技术,还是从来没有人从卡亚兰回来的这件事。”

“我想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不如先谈卡亚兰——对空间跃迁技术的讨论并不能使我们在两天之内掌握这项技术并将其应用到我们的飞船上。”

“你说得对,但是实际上这两件事可能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或者其他任何什么逻辑关系。”罗莎莉思考,“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那些人真的没有从卡亚兰回来吗?”

“不一定。”艾德尔回复,“既然他们掌握了空间跃迁技术,他们没有必要在归途之中再次停靠在米隆纳。更何况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罗莎莉低垂着眼:“但是如果他们从卡亚兰回来了,那为什么米隆纳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呢?”

“消息封锁,或者他们公开了消息,但是愚蠢的米隆纳人不在乎。我看他们就像活在钱眼里似的。”艾德尔抨击。

“我们仍旧不能肯定他们到底有没有从卡亚兰回来——如果他们没有回来,那么为什么?是死了、没有能力回来或者不愿意回来?如果回来了,为什么米隆纳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

最终他们决定再去拜访那位令人不悦的长官。

那位长官看起来也并不想再见到他们二位,面色不悦地回答着:“他们没有回来——我跟你们说过了。他们星球上的行商和我们的来往非常密切,我们的学者也曾经向他们提出过这样的问题,而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没有回来。他们整个星系的人都知道,最新型的空间跃迁飞船去了卡亚兰,一去不复返了。那几个没回来的学者都被骂死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也是你们能了解到的全部——除非你们真打算花上几百年去卡亚兰。”

“附近的星系到底是哪个星系呢?离巴乔亚最近的恒星系也在接近一百光年外……”

“骆拉和克里特希特,都是资源匮乏的小星系,每个月都会有行商来这里收购大批资源。我想这种事情你们可以自己做好功课,而不必在大晚上的来影响我的休息。”

艾德尔很讨厌这长官的态度,尽管他自己的态度也不怎么和善:“如果你今天早些时候能跟我们说明白,我想我们双方都不必要忍受你的臭脸导致的各种意义上的不快。再会,但是我必须声明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于是那位长官歪着脸甩上了门,艾德尔在暴风雪中用尽气力地嘲讽着,然而声音很快被风雪掩过。

 

第二天米隆纳的长官下了逐客令,艾德尔和罗莎莉不得不驾驶星舰马上离开。

“按原计划前行似乎是我们唯一的办法——我们没有能力先去那两个恒星系一探究竟,巴乔亚已经与我们交恶,骆拉和克里特希特上根本没有足够的资源。而据那个长官的说法,即便我们去了也不能知道任何更多信息了。”罗莎莉道。

“那就走吧,不管怎么样,最坏的结局是死,而这也是我坐上这艘星舰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做了两百年的思想准备了。”艾德尔看上去非常无所谓的样子。

但是罗莎莉心中却仍旧怀揣着一丝不安——她回忆着踏在米隆纳雪地上的每一步、她和艾德尔的每一句交谈、长官说的每一个字——她总觉得有一些东西不对,但是她想不通。隐隐之中她觉得空间跃迁技术是非常关键的信息,可是她现在面对着这个词汇,脑子里空空如也。

在米隆纳上的那两天仿佛只是南柯一梦,他们很快便感觉到如今的生活和此前的两百年没有任何区别——除了窗外再也没有壮阔的银河途径、群星璀璨。回望时仍能看到他们曾经路过的所有星系,沉默地旋转着、旋转着,在漫长的时间尺度里走完一颗星星的一生。而如今他们的的确确无可挽回地、一刻不停地离开着他们曾经生活的世界,犹如一颗微尘那样迷茫地远离着人类和他们眷恋的家乡。

今后的两百年将更为孤寂。

 

艾德尔出现了幻觉。

他在泡茶时听到身后有男声在叫他的名字——熟悉却又想不起名字。艾德尔转身,看见了他在军队服役时的挚友隆巴德。

他惊诧地看着隆巴德:“隆巴德?”

艾德尔没有说出他的后半句话:“你怎么会在这?”

他面前的那个‘隆巴德’爽朗地笑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这臭小子居然还记得我!”

此前听到艾德尔声音的罗莎莉匆匆赶来:“艾德尔,你在跟谁讲话?”

艾德尔转身看向罗莎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等他再转头时,发现那个隆巴德已经消失了。

“我看见了以前部队里的朋友。”艾德尔失望地说,“我出现了幻觉。”

在那以后,艾德尔频繁地出现此类幻觉——他看到从前出现在他人生中的任何人,不管是见过几次面、讨厌或是喜欢,总之艾德尔清楚,那都是些已经死了的人,彻彻底底地化作了星际间的尘埃,他们身上的原子已经重构,他们都化作了风——这世界上或许只有艾德尔一个人还记得他们。

两百年太漫长了,他忘记了他之前是如何忍受两百年漫长的时光的。从米隆纳回来之后罗莎莉却越发的沉默寡言,每天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好。他发觉自己竟然会怀念那个星球上的一切——冰雪覆盖也好、长官的臭脸也好,他都可以忍受,只要让他能够重新见到那些人——那些他此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试图瞒着罗莎莉和那些虚假的幻影们交谈,那是他所期待已久的人们,是他穿梭在茫茫宇宙中时的慰藉,是他再也不能成真的愿望。他们谈论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里,他们返还艾德尔以他已经丢失了的记忆。如今他觉得自己像是活在回忆里的人,看着曾经在他生命中出现的不同的人们一个个又一次同他再领略一次他的生命——他好像活了第二次。

最终这样秘密的交谈还是被罗莎莉发现了。罗莎莉看着艾德尔的眼睛——那样朦胧的眼神,好像他并不存在于此刻——他像是一个不断眷恋着曾经的鬼,已经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她想劝说艾德尔放弃这些虚假的幻影,然而明白艾德尔,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艾德尔了,于是她没有这么做。

罗莎莉叹了口气:“艾德尔,我想我们还是应该休眠一段时间。”

艾德尔沉默着,同意了。

他仍旧在想那些影子,那些曾经鲜活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影子。他隐约之间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他面前的那些影子不过是他一生的重演,在他悲惨的结局降临之前给予他最后的快乐与安慰。

他闭上眼,脑海里仍旧是旧时的朋友们嘻哈喧闹的声音。

他没有想到,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百多年后了。

 

卡亚兰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星系。

艾德尔醒来的时候,罗莎莉已经醒了两个月。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卡亚兰,立刻就可以停靠在上面。这两个月里罗莎莉不断地读着这么多年来特鲁瑟收集到的有关卡亚兰、骆拉、克里特希特和空间跃迁技术的资料。然而两个月太短暂了,即便是从他们四百年旅程的尺度上看也太渺小了。她好像还是一无所获,迷茫而不知所措地阅读着那些资料,试图从里面找到有关卡亚兰谜团的蛛丝马迹。

她全心全意地陷在那个谜团里,以至于她几乎忘了身边的其他所有困难——包括艾德尔的心理问题。罗莎莉完全忘记了一百多年的休眠对于艾德尔来说不过是睡了一觉,他曾经依靠着的幻影们仍旧没有消散。

艾德尔发现了这一点——罗莎莉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这两百年里她没有把哪怕一点心意放在他身上、没有给予过他任何的关怀。

他没有跟罗莎莉指出这一点。他很冷静地听着身边的幻影们喧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对罗莎莉说他去卡亚兰上考察——就算谁都可以凭借裸眼看出那是一个寸草不生的荒芜行星,光秃秃的地表上只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陨石坑。这是一个普通星系中的普通的行星。

他穿上宇航服,借口去寻找多年前使用空间跃迁技术飞船的残骸,随后离开了星舰。

 

罗莎莉仍旧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有关空间跃迁技术和卡亚兰的不解之谜中,她始终困惑着为什么以空间跃迁技术来到卡亚兰的人们杳无音讯。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相关资料,只能凭借猜测摸索着前行。尽管她明白自己这样的行为可以算作是毫无意义的——她好像一个瞎子试图在黑夜里找到亮光。然而只要她了解得再多一点……

几个小时过后她突然抬起头:“特鲁瑟,重新测量卡亚兰行星的质量。”

这一次测量得到的数据和原本档案里记载的“应有的”数据并不匹配——实际测量的行星质量比人们估测得要更大。

冥冥之中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那又好像只是一个虚妄的揣测。她立刻让特鲁瑟根据他们现有的理论和部分猜测计算出掌握空间跃迁技术飞船最可能的落点,得到结果后立刻到这颗行星上探索。

在此过程中她立刻和艾德尔联络:“艾德尔,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这么快?”艾德尔心不在焉地说,好像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们对话上似的随便应付。

罗莎莉沉默了一会,道:“你在原地不要走动……”

艾德尔轻声笑笑,中断了联络。

罗莎莉惊恐地试图再次连线,然而却再也没有办法重新联系上艾德尔。她对特鲁瑟大声喊到:“特鲁瑟,立刻定位艾德尔,全速赶过去!”

她在一瞬间把什么都想明白了:空间跃迁技术利用的是宇宙弦,宇宙弦的两端时常有黑洞;卡亚兰行星的质量比理论值大;曾经来到此地的飞船从未回去——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卡亚兰行星上存在一个小型黑洞。它的尺寸足够小,以至于人们并不能在远处便观测到;这个黑洞也足够大,恰好可以吞噬一艘小型的载人飞船。

而关于艾德尔——在她全身心投入有关卡亚兰和空间跃迁技术的研究时,艾德尔无处寄托的感情为他造出了那么多幻影与回忆,那些虚无缥缈的、并非现实的东西正是他感情新的寄托——他不再留恋现实,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坚定着所谓死亡宿命的人。

隐隐约约罗莎莉意识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刚刚艾德尔的表现分明在告诉她:我已经靠近了那个黑洞,我要去赴死了。他身边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慢,她恐怕赶不上他——

她的步伐逐渐沉重,宇宙如阴影、如帷幕笼罩着她的整个视野。最后她还是看见了那个站在原地背对着她的身影,那个她在过去几百年了看了无数次的背影,如今又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站在她面前。

罗莎莉大喊着艾德尔的名字。艾德尔转过身,轻飘飘地笑着,他的眼睛里似乎没有罗莎莉的映像——他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

“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罗莎莉停下脚步,紧紧地盯着他:“艾德尔……”

“我曾经问过你那么多问题,现在留在我脑子里的似乎只剩这一个:你说我们身体里的原子也许来自一颗死去的星星,这是宇宙里最浪漫的事情之一。而那时我问你:‘浪漫的究竟是宇宙还是你我?’……”

“浪漫的是你我,没有人类的思想就没有所谓浪漫。你跟我说过,浪漫与幻想是你生活的毒品,离开了它们,你的生活和非生物没有区别……”罗莎莉匆忙打断艾德尔,然后又被艾德尔打断。

“如果你说是人的思想造就浪漫,那么我可能已经失去了这项无比珍贵的能力;如果你说浪漫的是宇宙、是万物,那我要告诉你,我的心里除了悲伤什么也容不下了。所有事物,褪去了所谓浪漫的光泽,在我眼中都没有区别了。你懂吗,罗莎莉?”

罗莎莉大声朝他喊着:“艾德尔,你还有能力去改变!”

“不,我没有。这就是我的宿命、这就是卡亚兰对我来说的所有意义:它是我的归宿,是我漂泊在宇宙之中的最后一站,是我命运的终结。这是我的宿命,尽管我反复跟你说了一万次,你似乎还是不明白,卡亚兰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眼中雾气朦胧,脸上带着凄苦的微笑,“卡亚兰对你来说是忠诚、是背负的责任、是荣耀,可是对我来说,卡亚兰代表着死亡。”

“你的人生还很长……”

“但我有意义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在两百年前——或者更早。当我发现你不能再充当我所谓情感寄托的容器时,我的人生就结束了——全宇宙中唯一爱我、能在孤独中陪伴的我,那个罗莎莉已经死了。我仍旧怀着心愿,希望你爱我。可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想起我几百年前就参悟了的东西:你的确视卡亚兰为你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你不可能放弃它而跟我一起消亡的。”

“不,艾德尔,我仍旧爱着你!”

“那些幻影,那些曾经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每一个人都在提醒我,他们反复告诉我:‘艾德尔,她并不爱你,她足够坚定,坚定到随时都可以放弃你。’你能想象吗,他们并没有在说假话,连他们的存在本身都昭告着这件事:罗莎莉,你并不爱我。”

他的眼神暗淡下去,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了——再会,罗莎莉。”

罗莎莉颤抖着看着他,看着艾德尔向后倒去。他的身躯穿过视界,也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卡亚兰。她用她的一生在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也用余下的所有时光来纪念他——纪念艾德尔,那个陪伴了她最漫长最孤独旅途的人。她将在此,所谓宇宙边缘思考所谓宿命、观念、选择与情感。回眺银河,远离她——集体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也能依旧繁盛,此时落入她眼中的光芒也许是她曾经见过的光芒、她曾经沐浴过的光芒。

她的记忆中零落的夏天都凋白成了宇宙中的微尘,她珍贵的情感与岁月都和艾德尔一起沉沦在卡亚兰的黑洞里。

所有人、所有事,包括她熟知和未知的一切、她经历和未经历的一切,包括地球、群星、银河、宇宙,一切都在向前,而只有她一个人怀着可笑却坚定的信念,为着或许早已消亡的人们付出,孤寂地停留在在宇宙边缘,用尽一生恪守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将永远沉沦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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