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淮岫烟

难道羸弱便不追求强大,微小便永坠尘泥?

朝露昙华

(给同学写的同人)

1

一觉醒来便回到了汉朝,这是我万万没想到却又期待已久的。

睡前我许愿说回到汉朝,最好一觉醒来就在霍去病的府中。

如今心愿成真了一半。待我醒来时自己身着汉朝服饰,孤身躺在荒草丛中。此地看起来是山间,还带着几丝渗人的寒意。夜色沉沉地笼罩着,星辉也不似我想象中的明亮闪烁。

我起身,迷茫慌乱之中只能借山顶上反光的雪来打量四周——越看却越是绝望。这荒郊野岭之上空无人烟,虽说遂了我的心愿回到了汉朝,但是我一来不知道如今何年何月、是否能与霍去病相遇;二来这么荒凉的山岭之中,我大概没过几日就该饿死了。

“怎么会这样啊!”我欲哭无泪。高山上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夹杂着几片雪花,打在我脸上时竟有些疼痛。

我与霍去病的故事应该是发生在东风万里携来的春色皎皎中,他折一支桃夭艳艳予我;在云开见月、花灯流转、人群熙攘的夜色沉沦之中,他牵我的手,同我共赏花灯千万;在塞外萧杀凛冽的寒风与孤寂的落日孤烟中,他的背影在如血的夕阳中那样坚定;就算是在山上,也看的是英姿勃发、剑眉星目的霍去病金戈铁马,穿过祁连山的明雪澄岚向我奔来的少年模样啊!

美好的幻想全部落空。如今我孤影茕茕地坐在这鸟不拉屎的山上,华丽的衣裙上沾满了枯死的野草,手上还有一些泥巴,只有狼嚎声为伴。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我格外悲凉落寞。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狼嚎声,哦吼,完蛋。

我面带“即将赴死”的微笑消极面对人生,心里暗搓搓地觉得自己是有史以来最惨的穿越者,人影都没见着半个便要葬身狼腹。

然而在我绝望不堪之际,远处遥传来的马蹄声重新点燃了我的心火。

我抬眼望去,山间的雾气朦朦胧胧地笼着那条小路——雾是最纯粹的皎月三分被揉碎了的颜色。山顶上的雪在夜色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此刻看来却不带一点儿寒气。

我知道的,一切都预示着同一件事——他来了。

那踏着山岚向我奔来的,月色与雪色中的第三种绝色——

一觉噩梦醒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只一眼我便确认了,那是我梦中出现了千百次的人,那个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迷恋痴狂的人。

他身着玄甲,骑着高大的枣红马从氤氲的雾色中出现了。月光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隐约印着苍茫的清冷。那不是属于他的气质——那是祁连山的雪落在他身上的寒冷,他本人是那样骄傲倔强的少年啊。即便是如此居高临下的角度,我也能看清他眼中的关怀和一丝疑惑。

祁连山脉三更梦醒时分清冷的月、初春乍暖还寒时候的小雪,全都融化在他的目光里。他一直是我心中没有来由的心火,缓慢地燃烧着,温暖却不炙热。

下雪了,祁连山的冬天这样冷,我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凉意。身后是悬崖峭壁,不远处的山角上是群狼,如今我又衣衫不整地坐在坐在雪与泥泞之中,心里想的却只有眼前的少年。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浩浩荡荡的两千年时光都已在他身后浮光掠影般奔腾着过去了,而我溯回两千年时光,终于同他在此时此地会面。

我的心火烧着,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此时的心境。我原本以为只能由史册上三言两语去描摹的他如今就站在我眼前,我原本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梦却成了现实。

他不再是空荡荡的想象、不再是梦中的幻影、不再是夏日里凋白的雪、不再是再白昼时消散的泡沫——他不再是一切虚假的影子的集合,如今他就在我面前——他比我想象得更好。

我曾奢望着的相遇就这样出现了,而我的眼泪也快要落下来了——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只要是他,东风与桃花、江南春与三月雨、大漠孤烟与长河浩荡,全部都是可以被放弃的——世上一切美好事物不过是他的陪衬,而我只要他。

我等待了太久、期盼了太久的相遇是如此的惊艳,我愿意付出一切换来一次这样的相遇。

两千年,两千年的岁月在我眼前零落成泥。漫长的岁月背后,他终于向我走来。

他离我越来越近。马蹄声渐缓,而每一声都准确地扣在我心弦上。 

他终于停下了,我也缓缓站起。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眼里少年独有的明媚也全都落在了我眼里,但他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眼中沉淀了两千年的岁月,却仍旧只有他一人的脸。

霍去病打量着我,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笑了,他分明还有着少年特有的声线——那是我魂牵梦萦千百万次的声音。

此时祁连山的冬夜不再凉,我心火灼灼,一笑若桃华十里,冬雪里徒生了三分春色明媚。

“我是坠落凡尘的仙子……”

“那仙子的衣裙为何这样脏?”霍去病也笑了,心道眼前这女子有趣的紧。

“坠落凡尘哦!”

“那敢问仙子芳名?”他眉眼柔和了下来,也附和着我的玩笑。

我望着他,他身后是祁连山上茫茫的白雪与漫长的夜色。他是霍去病,是骠骑将军,是不败的战神——只是他虽文韬武略、一战成名,不知两千年来惊艳多少世人,却也注定只如昙花一现,徒留身后盛名——不过是浮云来去,与他无关。

我亦只是他短暂生命中的过客。

我低声道:“我叫昙华——朝露昙华的昙华。”

若我注定只能做你生命中浮云,我也期待能在你的生命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谁不爱他的少年心气。    

2

          

与霍去病在祁连山的相遇已是几月前的事了,如今他大获全胜班师回京,我无处可去,便同去病一道去了他府上住着。

与他相处久了便可发现他不过是个少年——战神这样的名号虽来的不假,但战场之外的他有时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幼稚鬼,成日“阿昙阿昙”地叫着也不嫌烦,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着自己的远大抱负。

“我立志要大破匈奴,保家卫国!”

那夜里我同他一起遥望着祁连山的雪与星辰万千,却不知星光璀璨全部落在了他的眼底。当时他赢了人生中第一场仗,喜笑颜开地来找我。四周是诸将士与马匹往来的声音,许多人受了重伤,霍去病也不例外。然而他爽朗地笑着,拉上我便走,穿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在军营的最角落坐下。他如喝醉了般兴奋地同我谈天,谈到激动处还手舞足蹈。

“呀,我怎么同你说了这么多。可能只因为你什么都不懂吧。”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落寞,“大丈夫的志向……”

“我懂,我都懂!”我急切地说,“你会变得很厉害,你一定会完成自己的志向的!我明白你!”

“是么?”霍去病挑眉,看了我良久。

我有些慌张,不知如何应对他突如其来的漫长的注视。

然后他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呢喃:“那样的话真是太好了……”

我虽惊诧,但也不顾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是上天赐我的瑰宝,怎能轻易地放手呢。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但我觉得他也爱我;我虽不知他的爱因何而起,又能绵延多久,但我为了爱他而回到这里,又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我说:“不准放手!”

他在我耳边呵声道:“我怎么舍得放手啊,仙子。”

祁连山的白雪皑皑,北漠的夜里星河熠熠,替我见证此情此景。

从此他生命中的一切欢喜或者苦难,我都要同他一起见证。

从此我要做只为他盛开的那株昙华。

 

3

          

我知道自己在他心里也是个傻子。对这个朝代并不算太了解,我见了什么都新奇,瞪大眼睛左看右看。

去病拉住我,一把将我拽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头柔声细语也带着些许无奈地说:“阿昙,矜持一些!”

我并未应声做答,在他怀中扭着,心里早已化成一滩蜜。去病只是越抱越紧:“晚上带你去看花灯。”

几月过去了,兴许是因为上阵杀敌磨练了他的心性,他已变得沉稳了一些,声线也褪去了初见时的青涩,然而仍旧顶着一张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容,更让我心醉神迷。

我无处可去,只能在他府里住下。府内的婢女们恭恭敬敬地叫我“昙华小姐”,私底下却也议论我的身份,始终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去病此次战功赫赫,不少皇亲贵胄都携礼前来拜访——我毫无察觉地在院子里赏花,见了他们后相看两茫茫,在身边侍从的提醒下才行了礼。那些贵族们似是毫无反应,只当我是个普通侍女。

然而某次这些人在府中同去病问我的身世时恰巧被我听见。我站在窗户外面,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里看去——

霍去病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笑得像最初的那个傻小子:

“她是祁连山上的仙子,是山神赐给我的好姻缘。”

众人笑他,嫌他油嘴滑舌不说实话,他却说阿昙的确是天上管昙花的仙子。于是众人又大又笑了一阵,酌两口酒将话题绕开了。

我先是欢喜,后却担忧了起来。

我并无背景,甚至不是本朝人士,莫名其妙地在雪夜里出现。如今去病一战成名,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存在呢?去病不在乎并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那天我一人在红莲池旁站了许久,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历史上霍去病因病去世时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留给他的时间不过六七年了。那之后呢?我该如何熬过相思之苦,如何接受没有他的生活?

突然间去病出现在我身后,我一言不发地转身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怎么啦?”他问。

我要怎么开口跟他说呢?我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去病说自己是两千多年后的、迷恋他的普通女子,我更不能告诉他,他会在几年后因病去世。

我知道他的全部也爱他的全部,他对我分毫不知却仍旧选择了我——这样的爱如孤身行走在悬崖峭壁边缘——我苦苦求得的爱也许随时都会逝去。即便他对我一心一意从此不离,我同他相处的时间左不过这六七年。

而这样的恐惧根本不能告诉他人,此时塞外见他、同他一道走来的种种欢喜都绣作了极度的悲伤与恐惧——这是只能由我一人承担情绪。

他很快,很快就会离开我了。

于是我带着哭腔问,去病,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会。他抚着我的脸,轻声说道。然后他突然颤抖了一下,立刻把我的头按进怀中,急切地说:“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陈家小姐我是不会娶的,别家的小姐我统统不会娶的!我心里只有阿昙一个,你是最清楚的!”

我想笑,想说他傻乎乎的,可是怀着这样的念头,我实在笑不出来也说不出口。我只能继续问:“可是我没什么身份,你日后又会打很多胜仗,加官晋爵,我又怎么嫁给你?”

“谁在乎这个啊?反正我一点不在乎。阿昙若是在意这个,明天我便让阖府上下都唤你霍夫人。”

“这…定要惹人闲话啊。”

“原来仙子也在意那些闲言碎语的吗?别难过啦,去看花灯吗?”

 

灯市上看了什么我记得并不清楚,只记得人影交错,去病挽着我的手。我怀着愁思,始终提不起什么兴致。只有一点我是明白的——此刻他的的确确在我的身边,我在此刻是拥有他的。

去病为我买了花灯挂在门前。哄我入睡时,床头那支蜡烛仍点着,烛光影影绰绰地映在夜幕之中,影子在他脸上跳舞。明灭之中他的眼底写着一点点温柔,一点点骄傲和一点点喜悦。

曾经梦里的每个场景都成真,一幕幕鲜活在了眼前。

我瞧着他,只觉得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万年来三清境中红尘路上苦苦所求,我费了那么多力气想要得到的。

我何其幸运。

“快睡吧。听说晚睡会长皱纹。”

“仙子是不会长皱纹的。你好傻。”

“你才傻呢。”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什么?”他笑得更加灿烂,我丝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真挚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的感情。

看堂堂战神如此模样,我心满意足地道:

“本仙子坠落凡尘,就是为了你。不骗你的。”

 

 

 

4

          

与去病长厢厮守的日子并未过多久,他便要再一次离开长安城,上阵杀敌。而他的激动之中多了不舍。

我们第一次争吵由此而来。

“我要和你一起去。”我扯着他的衣袖闹着。

“不行。前线太危险了!”他板着脸拒绝了我。我从未见去病如此严肃的样子,一时之间有些慌乱。

“我…我是仙子,又怎么会怕这个!”

“这种时候就别骗自己了啊!还闹!”他突然大声吼起来。

我怎么也没料到去病会这样后自己,眼泪控制不住就落了下来。

去病也愣了,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道歉:

“实在对不起,仙子!我觉得匈奴的箭头也许会冒犯到您。”

那天我哭了很久。去病“阿昙”“阿昙”哄了我很久。最后我仍在他怀中抽抽嗒嗒。

纵然我知道他会平安归来,再展笑颜唤我“阿昙”唤我“仙子”,我也不愿哪怕只是片刻的分离。

我知道我余生将要面对的离别太过漫长,而这份爱情又太过隆重盛大,我该用怎样的情感去面对欢喜后的空白?难道我只能用余生去缅怀我的曾经拥有、去追忆这样指缝中无声无息溜走了的时光?我只能面对泛黄史册独自回忆他模糊的身影,独独以泪来纪念我两千多年前的情郎?

我知道我此刻拥有,可是此刻以后却再也没有东西能证明我们曾经相爱了——我知道我并不存在于正史之中,我和他的爱将被人探究又被人怀疑,最终没有人替我证明,祁连山的苍茫白雪之中他曾吻我;没有人替我证明他曾携我夜游灯市、共赏花灯;没有人替我证明我们叩拜星河万千,以祁连山为媒、以荣归故里为诺言;没有人证明他在红莲池旁抱我、唤我“夫人”。

同他一道走来的路太漫长却也太短暂了,此后余生却只余我一人的诺言空回想,在无人记载的历史上游荡,无处可去。

我不敢再想,这样的念头却如潮水纷乱地涌进我的脑中。

不如世界静止在此刻吧。

我垂泪,去病更用力地抱住了我。

他说:“仙子,我一定得去。”

 “阿昙,我不会死的。”

 “夫人,相信我。”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多想开口告诉他,回应他的志向与热血,我想说你能平漠北定河溯,你一直是挽弓射落月光、挥剑便掀起血雨腥风的战神,你是大汉的荣耀,能名垂青史也不朽。

这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你都可以做到,你却只能看着自己生命一点点燃尽,倒在身后荣光中,徒留我永远停驻在你的二十三岁。

我用我的一生等待你、为你停留然后怀念你,而你为什么不能为我多停留一秒呢?

 

 

 

5

          

后来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是霍去病的一生,但也只不过几年光景。

几年光景里,阿嬗已经在院里闹了,他背上的疤雀也新添不少。我只是在昏暗的冬日里缄默地替他换药,听他说着前线战事如何,他也听我说着府中日常,花花草草开了又落了,几年往复,皆是如此。

然而的确有东西会变的,比如他声名远扬,武帝甚至想把公主嫁给他;比如我房前的花灯渐渐破坏,灯芯早已烧完了;比如阿嬗早已学着写字了。

比如,比如他病了,越病越重。

北疆的天气不比中原,天寒地冻;他又顶着伤,病得越来越重。

我知道那个日子近在眼前,便每日里提心吊胆地过着;剩下的日子也随天上的流云飘过,我的泪一日一日地淌。

某日我坐在他床前喂他喝药。他还用从前那样认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良久道:“夫人,你也变了呀。”

我忍住眼泪,你不在我身侧的日子里我才会变老呀。

他说:“祁连山的夜里,雪色还是那样新。我上次回了我们初遇的那座山上,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阿昙,我真想再多陪你几年。这几年我常在塞外,实在觉得辜负了你……”

我打断他:“说什么肉麻的话,你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

他笑得很温柔:“昙,从前我觉得你什么也不懂,如今却反了反,你说好不好玩!见你那夜里的光景还历历在目,可转眼阿嬗都这么大了。”

我实在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去病伸手为我拭泪:“眼泪洒落我药里了,教我怎么喝!”

“傻瓜!”

“阿昙,也只有你说我傻了。别人都说我厉害呢,你也知道吧?”

“有什么用?你天下第一厉害,如今却要我给你喂药……”

“劳烦夫人啦。”

他从未用那样温柔的笑颜看我过,我很不喜欢,却无论如何没法让他改了这样的笑容。

从他生病回府修养开始,他一直都是这样,好像他很快就要走了似的。

我很不喜欢。

夜里北风刮来,他咳得更厉害。

 

 

 

6

          

他临走的那日在我耳边说了许多,然而我却不想听。他多说一个字,那份诀别之情就更深一分。

他说,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也许你真是祁连山上的昙花仙子,我的生命也如昙花一现,辉煌一刻后便陨落。

他说,想让你夸我厉害,想让你看我杀敌时的英姿,却又怕你为我担心。无数个挥剑破敌的刹那,想的却也都还是你。

他说,阿嬗像你,我很开心。

他说,花灯再也不能带你去看了,街市也不能领你去游了。你说江南春日里东风拂面桃花压枝想去见上一次,可惜也不能带你去看了。

你喜欢的粉色锦缎已经差人去买了,铺子里的人说要过个把月才能制成罗裙。穿在你身上一定很美,然而我看不到了。

他絮絮叨叨地,似是在述说我和他的所有故事。听着像个荒谬的传说,可是却是真实存在的——他和我,都鲜活地活在这一刻。

然后我要看他凋零。

不知是时间更残酷还是他更残酷。

我早已泣不成声。他最后那句话终于飘进我耳中:

“若有来世,还想在祁连山的月色下见到你。”

 

那天长安城里下起了雪,恍若我们初见的那一天。而我只能一袭白衣葬亡人,从此茕茕孑立在这世间。

他的死对我来说还只是一句话的时候便能引得我无限愁思,如今真正看着他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过两个时辰便会醒过来的——然而他再也不能起身唤我“夫人”了。

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多看他一眼了。

如果说曾经的我望着那一纸书页,仍旧可以在心中幻想他的英姿,期待同他的相遇,那么如今的我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就在我面前走了。

我跨越这么这么漫长的历史,挨过多少独自相思的夜里,只为同他见上这么些许几面——他说着爱我、会一直陪我走下去,如今却徒留我一人在这真的没有他的往生两千年。

我的少年走了,我的多年的心火终于灭得彻彻底底,任凭如何的东风吹拂也无法再生出新的火光了。

我该怎么说,是我等了他两千多年,从今往后还要继续等他,还是他等了我两千多年,终究先我一步渡黄泉命绝川。

此后多少长夜我只能一个人度过呢?多少锦绣罗裙不知为谁而穿,多少闲时梦话不知同哪个人去讲。漫漫长夜里西风呼啸,无人再伴我、哄我入睡。无人同我共赏山河万里风华无限。

我知道,从此的两千年后都没有他,我再也没有机会遇到他了。我将跨越多么悲哀的几千年,遇见多少芳华无限的人,但是没有一个是他,也没有一个可以代替他。我知道他并不在黄泉路上——世上本无黄泉的。他去了便是他去了,从此也不会再回来。我即便是死了也难以同他再次相遇。

从此漠北再无他的身影,我也不能再怀着同他去江南赏春景的念头了。

东风压枝,折落的桃花如火,偏似他,片片似他。风华无限,转瞬凋零。

我的月亮陷落了,我眼底的星光灭了,新雪或花灯再也没意义了。他许下的一个又一个承诺终于都化作泡影,从此又变得和未见他时一样虚假。浩浩荡荡的几千年的日子对我而言都成了空白,不如都化作飞灰撒落空中。

正史中不会有我的身影,亦不会有他对我的绵绵情话。从此他对我的爱彻底消散不见了——未留下笔墨又怎能被他人铭记呢。我又要过回最初,凭几张纸几句话来爱他的日子。

我的梦境曾变作最美好的现实,然而此时又重新变回了梦境——再也不可能实现的梦境。

我如何爱他也没用、恨他的离去也没用,他再也不能回到我的身边了,再走多少路等多少年都没有可能见到他了。

他是我此刻支离破碎的梦。他为我编织的梦境跨越了两千年,可是当我为他溯回两千年只为见他、爱他,他又亲手将这梦境打碎。

他实在太残忍。

我说去病是自己的昙华,虽只开一瞬,然而一眼万年,恍若走遍山河万里至天涯。

祁连山的月与雪辉映着这漫长的两千年,只是此后再也没有我同他的相遇了。

祁连山的雪太冷太冷,月色也朦胧着离我太远,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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